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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立平,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,博士生导师,2006年被《南风窗》评为“为了公共利益年度人物奖”。在上世纪80年代,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现代化。进入上世纪90年代之后,研究的兴趣逐步转向中国社会结构变迁。目前的研究方向主要是转型社会学。
7月15日上午,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孙立平受邀主讲了“江门市民大讲坛”第二讲——当前中国社会问题与社会管理。
社会管理的目的是要建设一个好社会,这需要去完善制度和机制,其中基础制度尤为重要,这是孙立平此讲的一个大体脉络。
一如此前在媒体和博客上的大胆和犀利表达,孙立平在这次讲课中抛出的诸多观点和提法同样振聋发聩,诸如“社会管理不是社会管控”、“利益集团应受约束”、“维稳网格化是思路错误”、“贫富呈固化趋势”等。
文/图 江门日报记者 张茂盛
精彩观点
现在我们的社会管理是从政法口来主管,一提社会管理就是社会管控,一提社会治安就是增加警力和摄像头,这对社会管理未必是好事。
当前各地对社会管理存在误解,是“为了管理而管理”,把“不出事”作为社会管理的目标;应当倡导树立“积极的社会管理”理念,以“建设好的社会”为目的。
现在的贫富不再是以前简单的你多一点我少一点,而是因为社会结构有固化的趋势,形成不同的利益阶层,这就令社会的氛围和基本生态不一样了,变得死气沉沉起来。
对维稳实行“一把手负责制”、“一票否决制”,将维稳成绩跟当地主要领导乌纱帽挂钩,并不是充满智慧的做法,因为这相当于是给了地方领导一个模糊授权——只要把问题摆平就行,至于你咋做我不管,而这就导致一些地方政府想竭力要把事情压住,滥用权力、破坏法制。
不要再单讲维稳,一定要把维权拉进来,要有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来促进和推动,这方面广东走在了前面。
社会管理积弊
把“不出事”当成社会管理目标
“现在中国越来越复杂,社会问题越来越多,需要提高治理水平。”一开讲,孙立平就提出社会管理的重要性。
他批评当前各地对社会管理的误解,称是“为了管理而管理”,把“不出事”作为社会管理的目标;他倡导树立“积极的社会管理”理念,以“建设好的社会”为目的。
孙立平说,现在我们的社会管理是从政法口来主管,一提社会管理就是社会管控,一提社会治安就是增加警力和摄像头,这对社会管理未必是好事。
孙立平说,社会管理应有更高的立意、更积极的态度和新的思路,也就是积极的社会管理理念,这个理念之下,“建设一个好社会”才是社会管理的目标。所谓一个好的社会,就是做到民生改善、公平正义和一个健康的社会肌体。
尤其是讲到社会肌体部分,孙立平形象地比喻说,社会就像是人的身体,最可怕的事情不是遭受外力打击,因为遭遇外力打击,其自身机能总体还是健康的,但要是自己细胞溃烂得了癌症,不用外力冲击,自己就衰弱下去,我们要避免社会肌体上出现大问题。他十分担忧地说:“社会最要命的,不是动荡,而是自己内部肌体出了问题。”孙立平几年前发表一篇关于社会溃败的博文,大概也是这个观点,引起了社会强烈共鸣,转载率多达数万,直到今天还在许多论坛成为讨论热点。
“有一系列事情需要去做,比如权力约束,比如放开言论,比如让老百姓参与反腐败。但遗憾的是,我们时常怕这些会影响稳定。”孙立平说。
他举茂名前市委书记罗荫国腐败案牵扯出多名省市干部为例说,不出事的时候灿若桃花,大家都好好的,一出事就是溃烂的伤口,一堆事被牵出来。
而佛山小悦悦事件也被他用来作为道德滑坡的佐证,“我相信那18名路人并非铁石心肠,当时肯定在内心有强烈挣扎,但权衡之后,他们选择了不救人,这可能就是社会风气氛围导致的”。
社会管理药方
营造有安全感有希望的社会生态
孙立平说,进行社会管理一定要搞清楚需要解决什么,因为社会发展到今天,社会矛盾有了新的内涵,社会管理也有新的特征。
他依然带着批评性质评价当前一些社会管理的做法,比如维稳。“我认为现在的维稳就存在农业种植里面的‘过密化’问题,一个很热门的提法是‘维稳网格化’,把各种信息都掌握起来,对维稳进行精耕细作。其实你思路不对,工作做得再细也没用。”
他提出,今天社会管理要解决的实质问题应该是:调整利益关系、化解社会矛盾、重建社会基础秩序。
孙立平向大家分析了当今的贫富内涵特征,表示现在的贫富不再是以前简单的你多一点我少一点,而是因为社会结构有固化的趋势,形成不同的利益阶层,这就令社会的氛围和基本生态不一样了,变得死气沉沉起来。
“上世纪80年代,整个社会充满活力和希望,到处都是改变命运的机遇;今天,在场超过45岁以上的人,你觉得你还有多大可能过上另一种不同的生活?别说自己,下一代也可能固化起来了,这就是当今社会这么多‘二代现象’如此引人关注的原因。”孙立平说。
而这种固化利益格局之下,带着全新特征的社会问题就滋生出来。孙立平列举近年的群体性事件为例说,以前的群体性事件,至少有诸如环境污染、工资拖欠、贪污受贿等具体的利益伤害事件引发,但现在很多群体性事件纯粹是偶然导火索引发,比如广东的增城和沙溪发生的两件事,一个由孕妇摆摊与治安员冲突引起,一个是由两个小孩玩耍时引起,这就是日积月累定型下来的城市内部二元结构导致的,本地人与外地人、老板和打工者、富人和穷人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群体,二者相互不满,矛盾怨恨与日俱增。
“这种事件更可怕,因为具体利益伤害事件引发的还知道该解决什么具体问题,而这种事件涉及两类群体,咋办?”
孙立平开出的方子是:营造具有安全感和希望的社会生态,不是说消灭贫富阶层的差距,但至少要让不同阶层可以各得其所,不同群体都拥有一个过得去的位置。
“最现实的就是给人们提供生存机会。”孙立平指出。他以中国网购特征为例说:“中国消费总量占比并不高,但网购却畸形发达,深层次剖析,它其实就是由这个社会生态造成的,因为人们要开一个实体店不容易,各种负担很重。”
社会矛盾化解
不要单讲维稳一定要把维权也拉进来
至于如何有效化解社会矛盾,孙立平认为必须做好“维权”和“维稳”这两件交织纠缠相互矛盾的事情。“不要再单讲维稳,一定要把维权拉进来,要有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来促进和推动,这方面广东走在了前面”。
孙立平特别推崇用制度来应对和化解社会矛盾。他认为现在许多地方领导对社会矛盾表现得过于敏感、紧张,就是因为没有好的规则和制度所致,“首先要明确很多所谓的问题都是市场经济社会里的正常现象,在国外也有。其次就是要有好的规则和制度,有之,则事情再多也不是事;没有,则没事也觉得有事”。
孙立平再以维稳为例说,对维稳实行“一把手负责制”、“一票否决制”,将维稳成绩跟当地主要领导乌纱帽挂钩,并不是充满智慧的做法,因为这相当于是给了地方领导一个模糊授权——只要把问题摆平就行,至于你咋做我不管,而这就导致一些地方政府想竭力要把事情压住,滥用权力、破坏法制。
讲坛上,孙立平重提了自己这些年一直宣扬的一个观点:要把“渠”筑起来,知道水往哪里流,流到哪里会停下来,知道事情发展的方向和结果。
孙立平非常看重社会基础秩序的重建,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决包括腐败等在内的重大社会问题。
他倡导建立以下几套制度,比如规范的现金管理制度、可利于监督腐败事件发生;有效国民收入记录制度,可通过税收政策调节使税后贫富差距缩小;规范票据管理制度,可预防胡乱报销;诚信记录制度,可令人们自我约束。
“这些基层制度搞好了,像维稳这样的表层制度就不用搞得那么复杂了。”孙立平说。
“我现在每看到一件暴力拆迁的新闻就心惊肉跳,因为现在每多做一件这样的事情,就会让我们将来在法治的路上又难一分。”孙立平说。他认为对依法治国的问题,必须有一个所谓的“切割”,就是从某一个时间点起,完全尊重法治行事,“只要政府有诚意,百姓有体谅,这种切割是有可能的,越往后拖,解决问题的难度就越大”。
孙立平说,不同的社会管理方式会管出不同的效果。比如房地产调控政策,现在房地产调控要么调不动,要么大起大落。因为总是靠临时性政策措施,不能给人们提供一个关于未来的明确预期,某个时间段该不该出手置业?该不该出手卖掉?大家不清楚。
他还提供了一套自己的思路,认为当前中国房产空置率很高是主要问题,所以应该从这里入手解决,促进空置房释放到市场。比如出台明确政策:3年内免征二手房转置营业税;3年后不再免征;10年后开征房产税;20年后征遗产税等。
“当然我不是说鼓励征税,但我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制度环境,可产生预期的环境,供大家去权衡。”孙立平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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